很多朋友读不进去红楼梦，都是绊倒在开头上，头绪多，场景总在变。其实我们把它捋一下，会发现，它讲的无非是一个主题，人间到底值不值得。而这一回的三个场景里，答案差别很大。
开头先说作者自云，很明显是个转述，那么转述的人是谁？通常认为是脂砚斋。这个脂砚斋又是谁？各种说法都有，有人说是作者的叔叔，也有人说是史湘云，总之，是一个跟作者比较亲近的人，这人就转述作者的话，谈写这部书的初中，是因为“经历过一番梦幻之后”，“今风尘碌碌，一事无成，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，一一细考较去，觉其行止见识，皆出于我之上”。
我们把这话转换成当下的语言，就是很流行的那句“死去的记忆忽然攻击我”。作者提笔时，身后的赫赫家族已经倾覆，曾经的繁华地，沦为瓦砾场，挚爱之人大多风流云散，他势单力薄地与命运对峙，有难以为继的无力感。
他忽然想起曾经所见的女子，个个行止见识过人，我们不要忽视这句话，古代文学作品里，很少会有作者说我写这个女主人公，是因为她的“行止见识高于我之上”。
在更多的作品里，女性有时作为一个爱情的对象而存在的。比如元稹笔下的崔莺莺，她美丽多情，甘愿“为君一日恩，负妾百年身”，被始乱终弃之后，无怨无悔，觉得是自己该得的；比如董小宛，被冒辟疆各种虐，还觉得特别光荣；比如红拂，她是巨眼英雄，善于识别男人于微时；《聊斋》里的女性更是不用说了，花妖狐精们，基本都是作为施爱或是被爱的对象而存在。
有时候女性又是作为道德形象存在。贤妻，良母，自我牺牲供养兄弟的姐姐或妹妹。总之，古代文学作品里对女性的描述多半出于男性凝视——百度百科上是这样解释男性凝视：传统中把妇女定位于被看者、置于男性凝视的主控操纵，宣扬男性的凝视权力，将女性角色建构成男权社会所希冀的具有“女性气息”的角色。凝视，预示了一种权力关系，其中凝视者为主体，被凝视者是客体。
所以这些女性被强调的都是美丽、贤惠等等作为第二性的品质，离开爱情和婚姻，她们就无法被呈现，唯有曹公，推崇的是“行止见识”，将她们当做独立平等的人去欣赏。
那么这个“行止见识”具体是什么？作者拿它和自身的“一事无成”做对照，说明它就不是那种供男性精神消费的灵慧妙悟，而是一种具有建设性能够挽大厦之将倾的女性力量。虽然从结果看，这力量没能发挥作用，那也是时代局限了女性，凛冬已至之际，追溯那些过往，仍然有一种力量支撑起作者几乎坍塌的内心。
他说他写这本书，是要告诉天下人：我之罪固不免，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，万不可因我之不肖，自护己短，一并使其泯灭也。
就是说，是我无能，搞砸了这世界，但不能不让本来可以拯救地球的她们，淹没于历史风烟中，我要把她们写下来。
这宏伟愿望让他走出颓丧，振奋起来，他说：虽今日之茅椽蓬牖，瓦灶绳床，其晨夕风露，阶柳庭花，亦未有妨我之襟怀笔墨者。
女性的力量，让他的内心，在废墟上进行再建设，他有自责有悔恨，但不会彻底缴械。风刀霜剑步步相逼，想要销蚀一切，但他还是可以通过追忆，让旧时光栩栩如生地再现，让他爱的人归来。
这种感觉，张岱的《陶庵梦忆序》中也写过：“鸡鸣枕上，夜气方回，因想余平生，繁华靡丽，过眼皆空，五十年来，总成一梦。今当黍熟黄粱，车旋蚁穴，当作如何消受？遥思往事，忆即书之，持向佛前，一一忏悔。”
悔恨、不甘、幸存者内疚、绵绵思忆，让作家拿起笔来，他不是为了写作而写作，他是为了活下去而写作，为了让经历的那一切不死去不泯灭而写作。至于观者如何想，他其实没有那么在乎，他说：“可使闺阁昭传，复可悦世之目，破人愁闷，不亦宜乎？”
那意思差不多也就是，我干杯，您随意，我倾心吐胆，您能领略到怎样的好处，那是你自己的事，他并不渴望世人都懂他。
看到这里似乎已经走过了山重水复到柳暗花明的全过程，但是我们再朝下看，好像又不是那么一回事，接下来的两个重要情节，都说到了“人间不值得。不值得的原因”，是两个字：“无常”。
那到底是什么一回事呢？我们下次再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