前段时间一篇关于吴谢宇弑母案的报道引起很大争议，有人觉得写得好，深入人性深处；有人觉得是在帮吴谢宇开脱。
会有这个效果，是因为文章通过各种细节，把吴谢宇这个人变得真实可感，从一个抽象的人变成一个具体的人。你发现面对对自己无限付出又有诸多期待的母亲，他惶恐不安；面对陌生的人世江湖，他不知所措，这些是普通人都会有的情绪，只是在他这里放大了，变形了，失调了，让他犯下匪夷所思的重罪。他仍然是罪人，但不再不可理喻。
这就是文字的魔法，它可以把人抽象成一个符号，也可以把人具体成有血有肉的同类。作者不动声色地挥动着手中的指挥棒，让读者不觉落入彀中。
读《水浒传》，经常能感到作者对这个魔法玩得很娴熟。早前我没读过原文，觉得武松很了不起，英勇盖世，能打猛虎，杀了几个人，也都是罪有应得。后来看了小说，发现他也太狠了，杀了张督监蒋门神也罢了，将夫人使女门子一并杀害，最让人惊骇的是这句：“寻着两三个妇女，也都搠死了在房里。”
啥叫寻着？就是人家都躲起来了，他还特意一屋屋给搜出来杀掉了。想想那个场景，是不是很毛骨悚然，就是李逵也不这样，李逵就算是没人性的了，但都是到他眼前他才杀掉，这种特地把人搜出来弄死的事，他好像没干过。
但是骂李逵的人多，骂武松的人不是很多，金圣叹评价武松：“武松天人者，固具有鲁达之阔，林冲之毒，杨志之正，柴进之良，阮七之快，李逵之真，吴用之捷，花荣之雅，卢俊义之大，石秀之警者也。断曰第一人，不亦宜乎？”
有时候觉得金圣叹也是为了押韵啥话都说得出来，林冲这人就是懦弱了点，他的狠也是懦弱者的狠——懦弱者有时候会特别狠，比如贾宝玉。他妈把晴雯她们撵走，他一句话都不敢说。这点还不如贾琏，贾琏有时候还有点突发性的勇气。然后宝玉跟袭人她们说：就当她们死了，以前也有死了的，也没见我怎么样。林冲休妻，就是这种懦弱者的狠，毒是谈不上的。
金圣叹说武松得李逵之真，也是胡说八道，武松心情好的时候，周旋应酬功夫在整部《水浒传》里都是数得着的，不知道有多少个心眼子，李逵给他提鞋也不配。
但他俩都是狠的，跟林冲那种懦弱者自虐式的狠不同，李逵是兽性的狠，是动物般无知觉无自我的狠，只是被本能支配；武松是打心眼的一股杀气，是要让你看看人到底可以有多狠。
为什么金圣叹把武松的狠选择性忽视了呢？因为他喜欢武松，他所以会喜欢武松，是因为小说把武松当成一个具体的人来写。
李逵则被写得很抽象，他的戏虽然不少，但始终作为一个被观望的对象去写。他的心理活动也很简单，都是直觉，像个单细胞动物。武松不是，他是复杂的。
店老板跟他说山上有老虎，他怀疑老板想害他，想赚他的钱；知县问他愿不愿意跟自己混，他马上跪谢，道：“若蒙恩相抬举，小人终身受赐。”在他弄死西门庆和潘金莲之前，更有一系列特别符合人之常情的心理活动，比如他原本想走法律程序，奈何知县和西门庆穿一条裤子，求告无门的他选择私力复仇，但也没有莽撞地杀将过去，他找了很多人，办了很多事，想好了后路，再断然出手。
这些细节让读者可以充分走入武松的内心，对他的痛苦感同身受，视为同类。然后，就算看到他杀戮无度，内心不说为他辩护吧，起码不会强调这一点。不知道作者写这一段时是不是早已洞察了一切，对于人性的幽微阴暗，《水浒传》的作者不但看得清，还时常玩弄于鼓掌之上。
而那些无辜遇害的丫鬟伙夫被抽象化了，连个名字也没有，这是他们身后依然遭遇不公平对待的原因。假如当时有位调查记者，能够告诉读者，他们是谁的儿女，谁的兄弟姐妹，他们的家人尤其是孩子如何面对这一切，那么大众对于武松是不是另一种看法？
林奕含曾问，文学是不是就是一种巧言令色？有时候的确是，文学可以完全覆盖事实，看这个作者有没有良心。
但有良心的作者，也会用文学将事实还原，比如李华在《吊古战场文》里写道：“苍苍蒸民，谁无父母？提携捧负，畏其不寿。谁无兄弟？如足如手。谁无夫妇？如宾如友。生也何恩，杀之何咎？其存其没，家莫闻知。人或有言，将信将疑。悁悁心目，寤寐见之。布奠倾觞，哭望天涯。”
古战场上的骸骨，原本也只是一个个数字，李华把他们具体化了，想象他们会是谁的孩子兄弟丈夫，他们的家人如何面对他们的死亡。“可怜无定河边骨，犹是春闺梦里人”，战场上可以被忽略不计的无名骨骸，却是某个女子睡里梦里无法忘记无法取代的身影，这种对比，是让人心惊的提醒。
每一个具体的人，都不应该“被抽象”。把抽象的人具体化，是一种慈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