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我有不少女性朋友说起红楼人物，很热切地表示，最喜欢平儿。
相反的例子也有，有个朋友写了不少关于红楼人物的文章发在公号上。有次我在评论区看有人请她为平儿写点啥，她说她不喜欢平儿，太世故。
用“世故”评价平儿不算苛刻，但这恰恰是平儿的迷人之处。你很少能看到一个人，如此世故精明，又如此单纯勇敢，甚至有时她就是用世故来保护单纯，保护那些美好薄脆的灵魂。她是早早看透一切的那个人，始终以不曾看透方式活着。
先说平儿的世故。经常被人拿来说事是在凤姐泼醋那一回。贾琏出轨，王熙凤迁怒平儿，急火攻心给了她两下。
王熙凤动手是常事，掌掴小道士，拿簪子扎小丫鬟的嘴，都来得行云流水。
但有些人她是不打的，头一个就是平儿，平儿偶尔还抢白她几句。小厮兴儿说因为王熙凤不占理。不怕阴司报应的王熙凤还怕个理字？实际是她对平儿多少有点姐妹式的宠溺。
这两下子，打掉了平儿的体面。好在贾母了解实情后，叫琥珀去安抚她。“平儿自觉面上有了光辉，方才渐渐的好了。”
我看到有的老师很不以为然，人的面子怎么能全靠别人给呢？人家给你就有，人家不给，你就没有，太可悲了。人晴雯、芳官，多有斗争精神，多么真性情，一点不奴性。
问题是，晴雯、芳官最后没落好啊，固然因为王夫人昏昧，但是当石头无可撼动地杵在那里，鼓励鸡蛋去跟石头磕，不能说心眼不好，多少有点假装不食人间烟火吧。
更何况，平儿的环境和晴雯芳官还不能比。宝玉怜惜她：“平儿并无父母兄弟姊妹，独自一人，供应贾琏夫妇一人。贾琏之俗，凤姐之威，她竟能周全妥贴”。
宝玉所知还有限，平儿打交道的，是贾府最为刁钻古怪的管家娘子们。探春差点被她们暗算，王熙凤在她们面前都不敢掉以轻心，平儿作为一个通房丫头，跟她们过招，就更是不易。
她的人生路上风霜刀剑步步惊心，她靠着超乎寻常的双商，才得凌波微步从容不迫。有没有面子，决定着平儿在荣国府的处境，要是她像晴雯芳官那么傲娇，早死多少回了。
夹缝里求生存，让“清俊聪明”的平儿，将生存智慧练得炉火纯青。
一度凤姐有恙，探春代班，提出一系列改革方案，削减开支，在大观园搞土改。
继任如此大刀阔斧，前任通常不会太愉快：啥意思，就你能耐？更着急上火的是心腹。心腹不那么大局观，又心腹狐假虎威惯了，更把主子的面子看得要紧。
但平儿表现堪称完美，像宝钗总结的：“也不奉承三姑娘，也没见你说奶奶才短想不到，也并没有三姑娘说一句，你就说一句是，横竖三姑娘一套话出，你就有一套话进去，总是三姑娘想的到的，你奶奶也想到了，只是必有个不可办的原故。这会子又是因姑娘住的园子，不好因省钱令人去监管。"
就是既肯定探春方案，也不落下风：我们奶奶不是想不到，只是不得已。说得滴水不漏。
平儿内心对这份机灵也很得意，之前王熙凤叮嘱她不要反驳探春，平儿不等她说完，便笑道：“你太把人看糊涂了。我才已经行在先，这会子又反嘱咐我。”凤姐儿笑道：“我是恐怕你心里眼里只有了我，一概没有别人之故，不得不嘱咐。既已行在先，更比我明白了。你又急了，满口里‘你’‘我’起来。”平儿道：“偏说‘你’！你不依，这不是嘴巴子，再打一顿。难道这脸上还没尝过的不成！”
好像有点蹬鼻子上脸了，人凤姐态度挺好的啊。平儿突发性的嚣张，一方面还是撒娇，另一方面，她对自己的世故很得意。
一个人得意于自己的世故，听上去好像不咋地，但世故的本意是处世圆通而富有经验，都是好词。世故者招人烦，是因为用这世故算计捏别人。平儿的世故，一是用来自保，二是用来保护她想保护的人，倒比某些不谙世故的人更可爱。
二
王夫人屋里丢了玫瑰露，平儿告诉王熙凤是宝玉偷拿了逗玉钏她们，王熙凤火眼金睛地识出，宝玉这是替人背锅。想破案就得用严刑酷法：“把太太屋里的丫头都拿来，虽不便擅加拷打，只叫她们垫着磁瓦子跪在太阳地下，茶饭也别给吃。一日不说跪一日，便是铁打的，一日也管招了。”
平儿说，何必呢。“什么大不了的事，乐得不施恩呢！依我说，纵在这屋里操上一百分的心，终究咱们是回那边屋里去的。没的结些小人仇恨，使人含怨。”
这个话，有点政治不正确。都这样存了私心，先考虑自身利益，还怎么秉公执法。但事事都按照正确的来，做荣国府里的海瑞，哪怕背景实力雄厚如王熙凤，也要出身未捷身先死了。
王熙凤在贾政这边是临时代班，指不定哪天就调走了，纵然将来洪水滔天，又与她有何干系。
说到这里，要插个题外话，贾家所以没落，跟普遍没有责任心不无关系。王熙凤算有责任心的了，也只是想把分内事做好而已，秦可卿的叮嘱，她可一句没听进去。她帮王夫人管家，是贾母喜欢她，将她借调到这边，干好了不会提拔，干砸了要倒大霉。
在这个前提下，平儿的劝说，是符合王熙凤利益的。
但拥有上帝视角的广大读者心里清楚，平儿主要还是想掩护探春。丫鬟们要真供出来，赵姨娘势必暴露，丢的是探春的脸。平儿跟袭人晴雯她们说：“我心疼的是她。”
探春对平儿没见得怎样。那回探春给她舅舅赵国基批二十两银子的抚恤金，惹得赵姨娘一场大闹。平儿跑来传话：“若照常例，只得二十两。如今请姑娘裁夺着，再添些也使得。”分明是提醒，但赶上探春没好气，将她一通抢白。吓得平儿赶紧闭了嘴，只一边垂手默侍。
之后丫鬟叫管家娘子传饭，探春听见了，高声道：“你别混支使人！那都是办大事的管家娘子们，你们支使她要饭要茶的，连个高低都不知道！平儿这里站着，你叫叫去。”
这意思，平儿身份不如这些“办大事的管家娘子”。较真了说确实如此，平儿虽大权在握，但这权力是王熙凤赋予的，她的官方身份，不过是个通房丫鬟。探春这么说是为了立规矩，给大家打个样，但这么疾言厉色的，好像不太给平儿面子。
平儿不介意，出了门还帮探春弹压那些管家娘子，她与探春之间，有一种聪明人才有的默契。她欣赏探春的铁腕，也懂得探春的铁面，探春不是针对她这个人，不过是拿她的身份说事。谁说女友只能懂得，男友才能安慰，同性的“懂得”，在某些时候是能救命的。
这种默契，也存在于探春和王熙凤之间。尽管王熙凤最讨厌赵姨娘，尽管探春的大刀阔斧可以被多种解读，王熙凤对她都有智性上的欣赏，这也是王熙凤这个人物的亮色。
我以前读红楼，喜欢看宝玉和黛玉在一起的戏份，上了点岁数，更爱看女性的对手戏。比如宝钗和黛玉的“金兰契互剖金兰语”，比如王熙凤对平儿偶尔的宠溺退让，以及王熙凤说探春：“好个三姑娘，我原说她是不错的”……那个时代里女性普遍乙方，争竞状态下被各种嫉妒怨愤委屈纠缠，但终究会有一方澄明，放出温柔的光晕。
三
可惜这种温柔时常被现实击碎，王熙凤是欣赏平儿，平儿拿衣服送给邢岫烟，王熙凤一边笑道：“我的东西，她私自就要给人。”一边又说：“所以知道我的心的，也就是她还知三分罢了。”但她自己的善良是间歇性的，当她的利益被撼动，她就要下狠手，这时候，平儿同样要在世故与善良勇敢之间选边站队。
换成袭人，这不是一个问题。袭人是个将自己高度工具化的人。
她侍候贾母时，心中只有一个贾母，侍候湘云时，心里只有一个湘云，侍候宝玉时，心中只有一个宝玉。单纯心热的湘云后来都埋怨她：以前你对我那么好，怎么跟了二哥哥，对我就两样了呢。
傻姑娘，那是因为袭人服务对象换了，职场上，我们只能对一个上司负责啊。
晴雯会模糊地认为大家总归永远在一起的，袭人不会。袭人明确告诉宝玉，你要是做了强盗做了贼，咱们就大道朝天各走一边了啊。
说实话，事到临头，谁都保不齐自己啥样。但在一起时，我们常常无法想象自己能够和眼前人分开，不管是亲人恋人还是朋友，总会有些人，让你生出想要天长地久的痴念。
可也正因如此，袭人工作干得不错，她惟上司马首是瞻，就不纠结不牵绊，一心扑在工作上，成为荣国府里月钱一两银子的优秀员工也不足为奇。
平儿的麻烦在于，她有脑子。
贾琏偷娶尤二姐，是平儿听见小厮议论，告诉王熙凤的。作为王熙凤心腹，她必然会这样做。
尤二姐被赚入荣国府，王熙凤一开始也没想过把她整死，打的主意是叫她未婚夫张华把她要回去。无奈张华没这个胆，尤二姐又铁了心要留下。王熙凤只好下狠手。
她这么做对不对呢？不能以现代人眼光看，比较简单的办法是看同时代人怎么看。“园中姊妹如李纨迎春惜春等人，皆为凤姐是好意，然宝黛一干人暗为二姐担心。虽都不便多事，惟见二姐可怜，常来了，倒还都悯恤她。”
起码在宝黛眼里，王熙凤这么做不太合适。尤二姐随波逐流，先是轻信贾琏，后来轻信王熙凤，她算不上人畜无害，但也不过是那个时代里一个薄命女子。
但作为王熙凤的心腹，平儿完全可以站在王熙凤的立场上，把尤二姐当成一个掠夺者，狐狸精，这对她本人也最有利。
一方面王熙凤对她可以予取予夺，尤二姐自身都难保，另一方面，当初尤二姐落到王熙凤手里，纵然是在劫难逃，却是平儿点燃了引线。若是将尤二姐妖魔化，她不但可以无愧于心，还可以居功自傲：铲恶锄奸她可是立了汗马功劳哦。
有多少助纣为虐者，第一步就是关掉出自良知的判断力，将自己交付给更加强大的力量，过后可以一脸无辜地说，我不懂，我不知道。
但平儿做不到，在关键时刻，她无法将自己彻底工具化。看似圆通世故的她，在更重要的事情上，仍然要做出自己的判断。
做判断，不但需要脑子，更需要勇气。将尤二姐判定为一个可怜人，就意味着要和王熙凤对着干。平儿比谁都明白，做王熙凤的敌人，是多么可怕的事，但她不能不这么做。
她“自拿了钱出来弄菜与她吃，或是有时只说和她园中去顽，在园中厨内另做了汤水与她吃”。坏透了的秋桐对王熙凤告密，王熙凤骂平儿说：“人家养猫拿耗子，我的猫只倒咬鸡。”
这话说得重，比王熙凤打平儿那两下子还重，毕竟那两下子是误会，这个话里是有很大恨意的。
书中说“平儿不敢多说，自此也要远着了。”事实上，她并没有放弃尤二姐，尤二姐自尽前的那晚，平儿还偷摸着来看她，劝她好生养病，不要理秋桐那个畜生。
尤二姐哭着感谢她的姐姐照应。“为我，姐姐也不知受了多少闲气。我若逃的出命来，我必答报姐姐的恩德，只怕我逃不出命来，也只好等来生罢。”平儿也不禁滴泪说道：“想来都是我坑了你。我原是一片痴心，从没瞒她的话。既听见你在外头，岂有不告诉他的。谁知生出这些个事来。”尤二姐忙说王熙凤早晚要知道，何况是她想进来的。
生死离别之际，两个卑微者的互相体谅，读来令人动容。尤二姐自尽后，也是平儿数落小丫鬟们不管她，没心肝，才被人发现。
四
世故对于平儿只是一种求生技能，一旦要做选择，平儿总是选择善良勇敢。平儿这么好，只叹她好得有点浪费。黛玉和宝钗的好，宝玉能看见，她们之间也能互相欣赏。王熙凤和贾琏都知道平儿好，但他们的三观，注定对她所知有限。在其他人眼里，她只是个还不错的人，可能和袭人差不多吧。
她好得很孤独。
所幸，还有一个宝玉能看到。总有人问宝玉有什么好，我想宝玉的好，就在于他有一双慧眼，能热忱地疼惜地看尽幽微处闪烁的各种好。
在他心中，平儿“是个聪明清俊的上等女孩儿，比不得那起俗蠢拙物”。宝玉极少踩拉，更犯不上把平儿与一般的俗蠢拙物比，只能想，是平儿聪明清俊得太突出，在她跟前，别人随便就显得俗蠢了。
因了凤姐发飙，宝玉终于能尽一回心意，帮平儿理妆，这好处不多，主要是一种仪式感，圆满了宝玉的心愿。它像是给艺术品加个框，将世间珍宝放入玻璃盏，是一种固执的指认：你们，不能不看到。
那是当然，怎么可能看不到呢？